ehxz 发表于 2003-2-22 10:19:04

爱过,便不能遗忘 即使是伤痛 [转帖]

爱过,便不能遗忘 即使是伤痛


                                      文/叶倾城

  那年,他陪父亲回老家,为祖父母合葬。火车进了山东地界,一窗嫩嫩的绿,大叶大秆地招摇,是高粱与包谷。

  父亲淡淡地说些从前的家事:“你爷爷一代,很多这样的。”似乎并没有一点怨意。

  1944年战火蛮荒,祖父一走便没了音信,祖母的日子——地上炕上灶上活计,老人小孩鸡猪衣食,以及等待。日头东升西落,江山换了人家,良人不知是死是活,祖母渐渐老了容颜,枯槁如木,她的等待,却坚若磐石。17年后,祖父托人捎信还家:他活着,在京,居高位,新妻的最幼子,已经12岁了。

  祖母原就口拙,少言少语的农家女子,闻此也无声无息,在炕头上久久盘坐。第二天,照旧下地去。半年后,祖母就去世了。

  听父亲追忆,他想他能理解祖父,以自己30岁的阅历和经验。战火硝烟,生命何其脆弱,死亡如影随形,祖父也只是基于恐惧,追寻一点儿生的快乐吧。

  只是,祖母的命运却由此凋零。她共育有四子,除了父亲考取学堂离开,其余三子,皆在农村。

  睡不着,他又想起了祖父。记忆中,祖父是一位慈祥温柔的老人,也是他成长岁月里不可或缺的忘年交,教他近代史、做人、旧体诗,以长者的睿智宽厚,安顿他暴烈的青春。

  但是后来呢?他记得父亲长年对老家的支援,但祖父近乎不闻不问,真的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抑或早就决定舍弃?祖父离开旧的生活,像搬了一次家,所有小零小碎都不再回顾,也忘了留下新的地址。

  次日晨他提起,叔叔们倒安之若素,“俺爹当他的官,俺们沾不着,也不想沾。”

  父亲瞪他一眼,声色俱厉,“老家儿的事你别管。咱们小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他知道父亲对祖父的敬爱,当下不敢多言。

  一行人去到坟前。启坟后,黄土里卧着一个破木匣,简陋如火柴盒,祖母竟如此薄棺。叔叔们一片唏嘘,连他都禁不住想恸哭一场,不为亲缘,只为一个寻常女子,一生空空的操劳。父亲不动声色,只张罗着,置买附近最好的棺材。

  祖母移棺后,可以合葬。他以长孙身份扶柩,准备将祖父的棺椁入土,父亲突然发话,“等一等,先放我妈。”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连他这种都市小子都隐隐觉得不妥,何况在男尊女卑、最重礼数的孔孟之乡?人群里起了微微的骚动,多是不以为然、惊愕的神情。

  然而父亲跪着,脸,沉默着。面颊、眉眼、微张的嘴,都微微抽搐,是痛得不可开交,却钢铁一般坚不可摧。

  父亲一生,到底有没有恨过祖父呢?

  祖母的棺椁无声落土,扬起尘烟,像黝灰燃烧的火焰。随后,祖父的棺椁也放进,坟头合上。一段旧事,自此缄口不言。

  他恍惚记起,17岁那年,他想向喜欢的女生示意,又担心她不接受,学校会处分,祖父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取笑他,“喜欢还怕啥?”

  但,如何勇敢爱呢?如果爱与责任相违背?如果爱就是伤害和背叛?

  太多事情,他无从了解;也再无可能与祖父聊一聊了,以男人对男人的姿态。他对祖父完整的爱与尊敬,此刻,打了补丁。

  忽然他胸口震动,如心在狂跳。是手机,千万分熟悉的号码,属于妻子之外的另一个女人。他迟疑着,久久不敢接听。原本,他以为,说一句爱,或者不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爱是多么欢喜,但当爱情死去,如何安顿尸骸,在坟头上种一棵苹果树,只记得花开烂漫,淡忘所有的伤痛?他竟然从不知道。

  爱过,便不能遗忘,即使是伤痛,烙在了心底,就一辈子也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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