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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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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茶   闲来跟朋友聊天,胡侃海吹的,从中国入世问题谈到了各自喜欢的饮料,我很潇洒地甩甩头发说:“咖啡好,够醇够香。”朋友大呼知音,表示赞同之余,还历数这舶来品的种种好处。   其实我撒谎了。   虽然平时也常喝咖啡,但我最喜欢的却是泡得极浓极苦的苦丁茶,它喝在嘴里酽酽的,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意味。说起苦茶,就不能不想到那个冬夜和那个男孩。   闯进依依的生日party时,我已经迟到了一个小时,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的罚酒对象,每个人都有一百条理由罚我的酒。三杯酒下肚,不善饮酒的我早已面红耳赤,却又不知如何招架,心想这下子可糗大了。   正为难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优美的钢琴曲,仿佛有一种温柔的力量,打断了所有的喧闹。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弹钢琴的男孩身上,一时间倒把我给忘了,我不由如释重负,偷偷溜到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坐下。   一曲终了,大家在赞叹之余忽然发现我想逃避处罚,又闹将起来。刚才弹钢琴的男孩站起来拍了拍手,大声说:“好啦,放过她吧!应该是切蛋糕的时间了吧!‘’众人这才一哄而散,忙着点蜡烛切蛋糕去了。   我的头有点晕,就坐着没动,看着他们一个劲儿地忙乎,我下意识地又把手里的酒杯往嘴边送。依依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旁边,这会儿劈手夺过了我的酒杯,戳着我的脑门子说:“你呀你,真不能喝求个饶不就行了?哪有你这样老实的主儿,让喝多少就喝多少!这会儿喝晕了不是,连酒杯茶杯都分不清了。要不是王永让我盯着你,天知道你是不是能把自个儿灌醉了!”   依依是北京姑娘,一口子京片儿是极溜的,直把本来就晕乎乎的我说得更是找不着北,瞪了她半天才葛优似的冒出一句:“王永是谁?”   依依指指她旁边的男孩,大惊小怪地说:“钢琴王子王永你都不知道?人家今天可救了你两回啦!”   我这才发现刚才那个弹钢琴为我解围的男孩也坐在旁边,已经是笑得见牙不见嘴,活像是在做牙膏广告似的,这时强忍了笑递过一只牛奶杯说:“试试这个,喝了能解酒的。”我苦着脸问他:“谁说牛奶能解酒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个王永神秘地挤了挤眼睛:“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我狐疑地接过杯子一看,这哪是牛奶嘛,分明是一杯浓茶。依依连忙拦住我说:“王永你怎么也学会捉弄人了?你这茶苦得有谁能喝得下去嘛!”   王永正色道:“外行了不是?这叫苦丁,能明目去火调理肠胃,当然也能解酒喽!什么苦茶?真是断章取义,透着无知。再说良药苦口你懂不懂……”   他这边还没说完,急性子的依依早瞪大了眼睛,一付非要辨个明白的神气。我连忙在一边打圆场地把手里的浓茶一饮而尽,没想到这茶果真苦得有够水准,我忙不迭地咽下去,舌根还是被涩得不行。   “怎么样?还喝得惯么?”王永认真地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说实话,只好硬着头皮说:“也不是很苦,不错啊!”   依依在一旁摇摇头转身就走:“两个疯子倒是扎了堆儿了,我还是避一下吧!”   王永望着依依的背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不要告诉我你真的一点也不嫌苦哦!”   我尴尬地笑笑说:“茶哪有不苦的?多少而已。”   “想不苦也是可以的。”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说,“有兴趣么?明天还到依依家里来,我让你开开眼界!”   第二天我是被依依的电话吵起床的。   我这边还在迷糊着,依依已经在电话那头不住口地数落我不该和人约好又失约,我这才猛然想起,好像是答应了别人什么事的来着。是什么事呢?我想不起来了,想必我昨天是真的喝多了!   半个小时以后,我就带着满脸的睡痕出现在依依家的门口了——因为这小妮子威胁我如果不在第一时间赶到,就永远和我断交,我不得不出点血打的来赴这个我稀里胡涂答应下的约会。   客厅里有一种奇异的清香,不似依依以前用过的任何一种品牌的香水,我小心翼翼地缩起鼻子嗅了半天,还是分辨不出香气的种类是什么。循香而去,我一路找到了厨房,却正撞见依依端着一个茶盘往外走,她的身后是一脸阳光笑容的男孩王永。   “哎呀呀你看看你,进来怎么也不敲门啊?差点把我的茶都打翻了!”依依固然是从来就不和我讲究什么待客之道,但也没见她会在哪个男孩子面前有半分的女儿娇态,我就是喜欢极了她的这份豪爽。   “你的钥匙放在哪里谁不知道?”王永从她手里接了茶盘道,“我真是奇怪为什么也没个小偷来光顾你!”   我侧身给他们让过,心里倒是渐渐想起来昨天是谁约了我,那么这清香便是茶香了。我随着他们回到客厅,看见王永正半跪在地毯上倒茶,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像那么回事。只见他细心地把琉璃质地的茶盏一个一个用茶水洒过,再把茶盏从指尖慢慢地缘过圈去,像极了电视里的茶道表演。这个时候的他,全身拢着一种我从未见到过的沉静而不张扬的光彩。   茶喝到嘴里,意外地没有一丝儿苦味,却自有一种清新的香气,一如刚才我所寻觅的异香。我学着王永将茶在舌尖滚过,咽下茶后只觉得齿颊留芳,说不出的神清气爽。我有些疑惑,这还是昨天那苦得叫我咋舌的苦丁么?   王永好象知道我心所想,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这是我上次去江南采风带回来的极品碧螺春,苦丁若是能煮得去光了苦味,怎么还能称得上‘苦丁’呢?”   “可是是茶总会有些苦的吧?”我固执着已见,虽然心里惊讶于他的心思机敏。   “王永会把苦味煮掉的呀!”依依颇看不惯我的无知,在一旁翘着小下巴插嘴道。   “只要掌握好火候,就能煮出茶里所有的清香来,自然就不会苦了。”王永倒是很耐心的样子,“你懂得什么是一沸二沸三沸么?”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再想不到喝个茶还有这么多的名堂。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王永就认认真真地给我上了一堂茶道扫盲课。他告诉我,当水煮到开始有一串串小水泡冒出水面的时候就叫作“蟹眼一沸”,可以放入备好的茶叶;当水煮到咕嘟嘟冒大水泡的时候就叫作“鱼眼二沸”,记得要从壶里舀出一瓢水来,然后用竹筷搅动茶水,让茶叶顺着旋涡转入水底再随着水泡涌上水面;待得茶水大滚特滚的之时就叫作“大浪三沸”了,这个时候水已煮老,须得倒回二沸时舀起的那瓢水,以保住茶的香醇。   我正听得如痴如醉,依依在一旁早饮完了一整壶的茶,这时眼睛亮亮地望着王永说:“好了好了,别在这儿好为人师了,还不如结合理论再去煮上一壶呢!”   我忍不住呕她道:“《红楼梦》里妙玉说宝玉——饮茶一杯二杯是品,三杯四杯是解渴的蠢物,再多便是饮牛饮马了。你这一气儿喝的,又是什么名堂呢?”   话音刚落,爱笑的王永早又在一旁卖开了牙膏广告,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笑不露齿”是什么的样子。   后来的日子,常常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谈茶品茶,渐渐地疏远了其他的朋友。其实我和依依都纯粹是附庸风雅,只是爱极了看王永煮茶品茶的那些个多得不得了的名堂,然后当然还有好茶送到手上——苦的是苦丁,香的是碧螺春。   我仍然是不甚懂茶,常常会犯把茶泡在牛奶杯里的毛病,就像那天喝的第一杯苦丁。听依依说,那杯苦丁是王永专门为我泡的,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茶盏才顺手拿了那个牛奶杯的。听完了我只是感动,却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我已经深深地迷恋上了牛奶杯里的苦丁,总觉得那样就可以从苦味里多品出些甘甜似的。   依依却是比较喜欢喝碧螺春,而对苦丁简直有些深恶痛绝,她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和王永一样喜欢这种苦苦的茶。好在这两种茶都不算什么珍奇之物,我们尽可以各取所需地挑选自己心仪的那一种来喝。就是苦了王永,每次总要煮完碧螺春回头又来泡苦丁,倒也从不见他忙乱。有的时候高兴了,王永还会为我们弹上一曲《天鹅湖》,舒缓的琴声仿佛也会随着香醇的苦丁一同流入我的心底。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季是暖暖的,因为总有泡在牛奶杯里的苦丁和那张隐在袅袅白烟后的明朗笑容陪伴着我。春天一步一步地走近,我心中的秘密也随着迎春的花儿悄悄盛开,我用心地呵护着它并等待着什么。   我忘不了那个情人节,那个我们一同渡过的三个人的情人节,那个本就注定有故事发生的奇妙的节日。   早就说好了要以茶代酒的,临了依依却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整瓶的红酒,硬要不醉不归。她自然是不用归的,因为原本就是在她的家里,那么不归的那个一定是逢饮必醉的我了。三个人里唯有王永留了一分清醒,收拾罢残局又要忙着给我们弄醒酒的茶,却仍然笑意盈盈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我于迷糊中接过他送到我手里的牛奶杯,抬眼看着他的额头正泌出的点点汗星,突然发现他这个样子真的很可爱。我的心脏跳得异常快,却又异常温柔,整个人似乎被一片暖暖的轻雾托着,不断丧失现实感。我含笑望住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初次见面时的真诚与清澈,我想这个时候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他的。   他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久终于只是说:“厨房还煮着碧螺春,我得去看看不要煮得太老了!”   我根本来不及失望,因为比我喝得更多的依依忽然大吐特吐起来,王永只得马上扶了她送去厨房。听到依依在外面吐得天翻地覆,我实在放心不下,便硬撑着打软的双腿扶墙走向厨房,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我不知道如果我事先猜到会看见什么,我还会不会走过去,但事实上我是去了也看到了。依依已经吐得满脸通红,这时整个人都伏在王永的怀里泪流满面,双手紧紧地抓着的他的衣襟不肯松开。我想我没有听错的话,她正反复重复着一句话:“你答应和我一起去美国好不好?为什么签证都下来了你还不肯走!”   仿佛从云端回到地面,大起大落的感觉落差令我忍不住想大哭又想大笑,我竟和我最好的朋友爱上了同一个男孩!   看到王永眼里满是无奈,我艰难地舐了舐干燥的上唇道:“你扶她进去吧,茶我来煮。”回身才发现其实茶早已经煮老,再不可能有最初的清香。   我在惊蛰的节气里开始蛰伏,深深地把自己埋在不知道属不属于我的悲哀里,流着不知道该不该我流的泪。我学着给自己煮茶,却总是煮得老了又老,把清香的碧螺春也煮出了苦丁的苦涩。我也给自己泡苦丁,泡得极浓,一如王永最初给我泡的那样。   喝的苦茶太多了,就有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睡不着我就再喝茶,用近乎自虐的方法对待自己。整整一个多月,我与大多朋友断了联系,只是以惊人的速度消耗茶叶,过着像是歌里唱的那种“陪着寂寞等黄昏”的日子。   依依倒是常打电话过来,通报着赴美事宜的一切进展,却不知道我早已在那一天知悉了一切。我是决心让依依的,并不仅仅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根本没有出国的宏图大愿,从这一点上看,她才是更适合他的那个人。   王永的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抿了一口茶,话筒里传出的熟悉声音使我猛地呛住了。电话那头的他急切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却紧抓着话筒只是咳,咳得满脸涨红难发一言。   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这是何苦!”   我想我的泪闸又打开了,脸上痒痒的像有小虫子在爬。   “我和依依出国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调平淡得像在说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然后想想又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有事对我说吗?一定有的对不对?”   我含泪缓缓摇头,却忘了他是看不到我摇头的。   良久,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咔嚓”便挂断了。泪水终于疯狂地奔流在我的脸上,我贪婪地听着“嘟嘟”的忙音,几乎要把话筒捏碎,刹那间我懂得了四个字——痛彻心肺!   又一个月后,我来到机场送别一同赴美的王永和依依。   依依抱着我哭了个稀里哗啦,可是我知道她的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因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和她想要的男人。回过头来我不敢看王永的眼睛,怕的是再看到任何我不该看的信息,便只是伸出手来给他握,却分明感到有一种灼痛从十指直通心脏!   回到家里我收到王永临走前托快递公司送来的一个礼盒,里面有一个牛奶杯、一包上好的苦丁和一封信。信很短,连标点在内只有十个字:“其实你可以留住我的!”   这一次我没有再流泪,我相信一切已经过去了。   这么久以来,我已经可以自己泡出苦得恰到好处的苦丁,这便足够了。而那种过于精致的碧螺春我不会再煮,因为我相信,苦丁才是最适合我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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